在宮崎吾朗的勇氣 – 吉卜力新作介紹:ゲド戦記 / 地海傳說的迴響裡,lyreley兄提到:
請原諒我的庸俗跟八卦:押井跟庵野是怎麼批評宮崎駿的呢?我想知道細節,如果方便的話。謝謝。
這些基本上連台灣的動畫迷都多少有耳聞,但事實真相出處在哪裡,我這次試著去尋找看看,有一些文字給各位參考~
是天使還是惡魔?
1.庵野秀明與宮崎駿
庵野秀明,看起來就很頹廢,十足御宅族的模樣
庵野秀明當年進入大阪藝術大學的契機,就跟宮崎駿有點關係,因為當時他要應試的科系-映像計畫學科的考試內容,是以絵コンテ(分鏡表)為主(註一),看了宮崎駿的分鏡表(註二)之後,有了”如果要做這種東西的話,那我應該也可以”的想法,就參加了考試。之後也加入了宮崎駿的吉卜力工作室擔任原畫師,有下面一則逸聞(註三):
“在1983年,庵野秀明被宮崎駿委以重任,擔任日本動畫歷史上另一個顛峰……《風之谷》的原畫師,並負責一個重要的場景–巨神兵出場畫面。他主要負責機械的部分,其實在巨神兵的身上可以明顯的看到EVA的年幼的影子。根據庵野自己說的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庵野交上畫稿,宮崎駿:”你畫的人物不太好啊!”於是重畫,第二次宮崎駿說:”你畫的人物還是太糟!”再重畫後,宮崎駿說:”算了!別畫人物了,你這隻三腳貓!”
巨神兵…看起來不是很難畫…其實這裡指的應該是巨神兵真正露面的橋段..不過我沒找到圖..
感覺好像老闆與員工的關係不甚融洽的樣子XD,但庵野手繪的人物的確是…….後來,庵野便脫離了吉卜力,在1984年創立了GAINAX。
在創作理念上,庵野很受到宮崎駿的啟發,儘管兩者的作品乍看之下相差很多,但是概念上其實出乎意料地相近,庵野的作品裡也是年輕女生比較出鋒頭,也都出現過毀滅世界的景象,在EVA裡這種極端的意象更加地發揚光大,也許庵野可以說是黑暗版的宮崎駿?
2.押井守與宮崎駿
押井守
押井守就大剌剌地對宮崎駿開砲了,在這篇文章裡就十分明顯(註四,稍作排版):
“押井守曾在1995年5月接受《Kinema Jyunpo》雜誌訪問時,押井守對宮崎駿的印像是:
「我覺得他(高畑先生)是個史達林主義者(笑),而宮崎先生就有點像是托勒斯基主義者,不過對我而言,他們兩個都是六○年代安保運動的老伯伯,有種咄咄逼人的傾向,尤其在喝斥年輕工作人員時更是如此。和他們平時笑咪咪的個性完全不同,這兩個人在製作企劃的時候會換上另一副人格。 …… 吉卜力培育了一種只有吉卜力才能培育出來的動畫師,他們的工作人員水準真的很高,從動畫員到原畫都是。
所以,我們可以純粹從它培植了這樣的成員來衡量吉卜力的價值。但如果你問我他們的做法完全正確嗎?我會說我不認為如此。我認為他們應該立刻被解散(笑)。我想如果那些在吉卜力裡面長大的人們能走出去看看,這應該會更有意義些。 …. 宮崎先生像是主席,高畑先生就像共產黨魁,或是蘇聯總統之類的。而製作人鈴木無疑是KGB(克格勃)的首腦。
但是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和他們組織內部的真實情形卻完全是兩碼子事。會聚集在吉卜力的,都是喜歡那種一致性的團結的人。… 別的動畫工作者怎麼看吉卜力呢?就我所知,他們基本上都很尊敬吉卜力。一半是愛意,一半是恨意。一般的反應是:那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我不想去那裡,因為他們會把你綁得緊緊的。比如說,他們告訴你早上十點來,晚上十點回去,然後你得乖乖地不斷工作一年或兩年。 ….
他們兩個可不是什麼道德主義者,缺乏道德感原本就是60年代人的通病。他們堅定地認為,只要心存正義,或是有「正當的理由」,他們就什麼都可以做。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正是他們最讓我討厭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這種想法讓我一直無法打從心裡喜歡他們。
對我來說,目的和手段能夠兼顧會更好,雖然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應付現實的情況,他們使用威嚇和辯駁為手段,而我則會對我的工作人員耍些小把戲,或是用較為和婉的話語。我試著找出和工作人員相同的興趣,努力使自己接受他們違逆我的一些想法,或是想著我以後會因此得到些回報等等。….. 」”
可以說是毫不留情地開砲了,雖然忽略了一些押井守自身也有的缺失,但是直擊了吉卜力現存的一些問題,當我在吉卜力美術館感動不已的同時,從牆上的壁畫,例如大家打地鋪畫畫,好像變成八隻手的剪接師等等、甚至是把身體酸痛與怨念實體化的吉祥(?)物”ジブリブリ”中,也可以感受到他們辛苦的程度,吉卜力裡這種高壓統治的管理方式,似乎已經不是新聞了…..
ジブリブリ…傳說會蹲在工作者的背上與肩膀上,讓他們感到疲累,應該算是吉卜力的特產怪物了…
比誰的公司比較操,實在不是什麼高次元的論爭,在今年二月LA Times洛杉磯時報的訪談裡(註五),就可以體會到宮崎駿與押井守之間的巨大差異,雖然文章的立場上似乎有故意挑起紛爭的意圖,但是押井提出了更多兩者在思考上的不同,非常值得參考。
對於宮崎駿,押井守一開始的評論就很犀利:”監督の立場から見て、宮崎から新しいものはまったく期待できない。彼はかなり年寄りのようで、今はほとんど引退している”
(從監督的立場來看,很難從宮崎氏那裡期待什麼新東西,他也一把年紀了,應該是要考慮退休的年紀了。)
或是:
“宮崎さんは頭の中では日本を破壊したいと思っていると思う”(宮崎駿的腦袋裡常常想著破壞日本這類的事情)
“でも自分たちの世代がひどい社会を作ってしまったとわかっていても、宮崎さんは子供たちがよりよい世界を作るという希望を持っている。だから宮崎さんは家族や子供たちが楽しめる映画を作るんです”(但是由於自己這一代把社會搞的烏煙瘴氣的,宮崎駿希望由孩子們這一代來做出更好的世界,所以宮崎氏做出了讓小孩或家庭都能樂在其中的電影)
“そして宮崎さんが本当に作りたい映画─たくさんの血が流れる、血まみれの作品─を作るまでそれは変わらない”(所以,宮崎氏真正想要做出的電影是,流著大量的血,沾滿鮮血的作品,這種想法是始終沒有變過的)
“自分は現実では模範的市民だと思いますが、頭の中ではまた別です”(自己認為在現實裡是模範市民,但其實在腦子裡想的是別的事)
“誰しも何か悪いことをすることを妄想する。僕は時時東京のあらゆるビルにミサイルを撃ち込みたくなる。だからそういう映画を作ります。僕は自分が思っていることについて映画を作ります。ミサイルがビルに打ち込まれる、というような”(誰都會做些邪惡的想像,我常常會想像東京所有大樓被飛彈襲擊的畫面,所以做了這樣的電影(這邊指的是Patlabor機動警察第一部與第二部電影版吧),我把我自己平常所思考的東西做成了電影,當飛彈打中大廈時,會是什麼樣子)
“でも宮崎さんはそれを隠している。日本を破壊したいという情熱を持っているのに、宮崎さんは自分が本当に作りたいものを作っていない”(但是宮崎氏把這種想像給隱藏起來了,他有著破壞日本的熱情,但是宮崎氏並沒有做出自己真正想做的東西)
押井守的傑作-機動警察Patlabor2電影版
這些言論都是犀利到殘忍的地步,但是,真的是這樣嗎?的確,在宮崎駿自己製作的風之谷漫畫版中,有大滅絕的情節,在天空之城裡,慕斯卡這個壞蛋角色也說過:”你們人類通通去死吧!”這樣的話,甚至在近期的魔法公主裡,森林之神也毫不留情地奪取人類的生命。加上,不管是風之谷漫畫版,或是魔法公主,甚至是神隱少女裡,都有著”人類不過只是自然的一份子”、”比起人類,自然更加地重要”的概念,對於每日破壞環境的人類們,宮崎駿似乎是有著隱而不言的憤怒的。
多談一下宮崎駿的環境論點,對於評論裡常見的”宮崎駿的作品裡有濃厚的環保意識”,其實是有很大的誤解地,對於宮崎駿來說,自然並不是一堆靜默地、等著保護的綠色植物而已,在龍貓或是魔法公主裡,自然是有意識地、可以自我防衛、甚至可以主動攻擊的有機生命體,人類與環境的地位並不如一般想像,只是單純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角色。在宮崎駿的想法裡,自然跟人類最美好的狀態,應該是完全平等互助互信的”外交”,彼此之間可以建立類似”貿易”的關係,彼此也應該尊重對方”主權獨立”的事實,在魔法公主片尾,阿席達卡與桑說的”我會住在人類這裡,定時到森林去看妳”–這已經是一種”大使”的機制了,在這種描寫之下,單純地把宮崎氏對環境的想法解釋成環保,似乎有稍嫌狹隘之感…
我對於押井守所說的論點,基本上是同意的,宮崎駿的確是個底子裡埋藏著毀滅想法的創作者,但宮崎氏的毀滅,不是不分同仁地皆殺,也不像富野由悠季那麼追求死亡之美,宮崎氏的毀滅是一種懲罰,是一種天怒式的制裁,人類必須從這制裁中,理解更高層次生命所宣示的旨意,進而更堅強地在災後的世界活下去,生命在這種時候也才更顯出其意義所在。傳承宮崎駿思考的庵野秀明,在新世紀福音戰士最後,也有著類似風之谷漫畫版的結局:全世界的人類化為一池廣大的LCL溶液,只有少年主角活了下來,當然在EVA全篇高深專業詞語與獨特演出手法的詮釋下,觀眾很難去理解真嗣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什麼,他的內心是不是獲得了”補完”,這是EVA力有未逮之處,但是從結局仍可以感受到一絲絲宮崎氏的死亡概念。
另一位動畫大師富野由悠季,名言是”作品裡能死多少角色,就死多少角色”(騙人的)
也許宮崎駿的確時時想著日本血流成河的地獄情景,但他所追求的終極之”死”,我認為是對照著同時他也在追求的,極端之”生”,生是從死中開出的堅強花朵,沒有了生,死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對於押井氏的片面想法是有著極度質疑的。
宮崎駿在國內一般觀眾的印象中,是為大家帶來愛與歡樂的老爺爺,但是透過這些同業對宮崎氏的批評,可以看出他在創作概念中的殘忍面,儘管這些批評並不完全代表宮崎氏的想法,但至少給了我們對吉卜力作品多一種方向的思考機會。
註一:出自庵野秀明個人履歷,來自GAINAX網站
註二:出自“いま最も輝いている卒業生たち”,”大学入学~自主制作活動”章節
註三:我找不到這則故事的原始出處,這裡找到的是在香港很有名的討論日本文化網站”吳偉明的知日部屋”裡一篇文章”宮崎駿對日本動畫說不?”裡,由Chris在 2005年9月23日留下的迴響,不過在網路上庵野的Wiki裡,也可以發現庵野的確不擅長作畫的資料,所以這篇傳聞也許是有所根據的。
註四:這邊提到的Kinema Jyunpo是”キネマ旬報”這本日本十分有名的電影雜誌,不過我無法找到原文,註三的回響裡也有談到這件事。
註五:在LA Time的網站可以找到這篇文章的摘要:“Anime: not just cartoon conflict”,不過如果要看到全文,必須要付費,這邊”くろねこ亭 ニュース”(黑貓亭新聞)裡有從英文翻譯成日文的全文,有興趣的朋友不妨看看。
押井在 LA times 的那篇基本上在重談 1995 訪談的論調。但是 1995 那篇訪談中其實押井根據自己的理論為中心得出的幾個推斷,從事實上看來似乎都是錯誤的。如:
『宮崎先生自己比誰都清楚,他的下一部電影「魔法公主」基本上是不可能成為典範的。在現在這樣的時代,他怎麼能編一部「他們打敗了邪惡的縣官,然後村民們從此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這種故事呢?這世界早已充滿打敗邪惡的縣官,結果事情變得更糟的故事了,這樣他要如何讓小孩子們相信這種情節呢?「打倒獨裁者」這種故事,例如「Horus:太陽王子」,在過去是可信的,但是現在再做一部「Horus」有什麼用?』(轉載自新聞台「狼之部屋」)
事實是《魔法公主》不但不是童話式的劇情,反而是「流著大量的血,沾滿鮮血的作品。這已經足以證明押井對宮崎駿的觀察是很有偏差的。他怎麼能在幾年後還毫不羞赧地談著相同的論調?
而且,在《攻殼二》之後,如果說有「很難從XXX那裡期待什麼新東西」的,對我而言XXX應該就是押井自己而不是宮崎(笑)…..
我自己對 1995 年的訪談寫過下面幾段東西:
『我覺得宮崎駿和押井守這兩人的對比也是十分有趣的。宮崎駿的動畫儘管碰觸了幾個不同的主題,然而每一部都比前一部走得更遠,比如說《魔法公主》和《風之谷》,主題或許有關連之處,卻不僅是《風之谷》的重複,同樣的,《神隱少女》也不是《龍貓》的重複。這都讓人感覺宮崎駿思想的寬闊和深度。你會覺得他站在每一部電影的後面,然而又沒有一部電影能夠窮盡他無遠弗屆的想像力和深邃的思想。
『相較起來,押井守更像是不斷在追問一個問題的藝術家。他的電影主題比宮崎駿更廣,然而不論是電影還是動畫,是未來還是台灣的故事(他真有一部電影是在台南取景的),是改編還是自我創作,他似乎都可以把電影弄成同一個模樣:緩慢沈重的步調、神秘的象徵、以及(對我而言)有點貧乏的故事內容。這當然也算不得什麼缺點,頂多考驗觀眾的耐心而已。我覺得最大的缺點還是在於:他每部電影都充滿了「追求深度」的斧鑿痕跡,這在《攻殼二》的掉書袋台詞中達到了顛峰。相較之下,《Avalon》算是最成功、表達最自然的作品。《人狼》當然也是優秀的作品,然而劇本以「小紅
帽」做隱喻的企圖太過明顯,終究還是難免那種不自然的感覺。
『我個人不認為押井守的成就有與宮崎駿相較的可能,不過還是很期待看到他的新作的。然而,我更擔心的是在《攻殼二》表現出的那種赤裸裸的貧乏和自溺。因為那不僅代表著藝術家創作力的枯竭,更糟的是他似乎想用什麼東西來遮掩這種枯竭。藝術家一旦失去了對自己作品的自覺和自我批判,那是比一兩部作品的失敗更糟的事。李國修、賴聲川也都是這樣從他們的顛峰走下來的。』
請問能轉載嗎?
我會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