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的電影裡有幾條鐵則,隨著民風開放而漸漸消失,像是裸露的尺度大幅解禁,或是暴力畫面越來越無法無天。但是到現在,有一條約定俗成的禁律還是沒有改變:不能殺害小孩。因為小孩通常代表無辜與純真,在大銀幕上處決一個幼小的生命,是多麼恐怖的畫面。
也因此,小孩失蹤的故事常常讓人心頭一揪,為什麼會有人狠得下心擄走這些孩子,他們代表著家庭的未來,與父母情感之所繫。當深夜裡我們聽到幼兒的哭聲,總是不覺膽顫心驚,似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總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窗邊偷偷覬覦我們懷中的小生命,把他們帶往我們所無法想像的世界,留給我們無法想像的悲哀。在這個世界上有不少恐怖的”奪子傳說”,在這些幽幽暗暗的故事裡,我們彷彿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一片迷霧當中…
達文西的名畫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t. Anne / 聖母子和聖安妮
在幽暗角落裡綁架小孩的神秘力量
遠野是日本東北岩手縣的一個小城市,人口不過三萬人,深處在崇山峻嶺之中,但是因為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在1912年所發表的一本”遠野物語”,讓這個地方變成全日本最具傳說色彩的地方,至今連遠野市的觀光協會,都把河童當作遠野市的宣傳象徵。
遠野物語裡有上百條遠野當地的鄉野怪談,其中第八篇是講述所謂神隠し / 神隱的故事,神隱是日本自古以來的不可思議現象,意義就如同字面上所解釋的:鬼”神”把小孩抓走”隱”藏了起來。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在松崎村的寒戶這個地方,有天黃昏的時候,有個小女孩把草鞋脫掉放在梨樹下,之後就無消無息地失蹤了。三十年過去了,在一個狂風吹襲的日子裡,她的鄰居與朋友們剛好在她家門口聚會,赫然看到一個神態極其衰老的陌生老婆婆,大家詢問她是從哪來的,她竟然說自己就是三十年前消失的那個小女孩,眾人都感到非常驚訝,急忙地招呼她進房子坐坐,但她卻說,這次只是回來看看好久不見的親人而已,轉瞬間又消失了。至今遠野當地的人,只要遇到突然吹起狂風的日子,就會說著”寒戶婆回來的日子到了”。
柳田國男
因為這種”神隱現象”常發生於森林邊緣的農村,偏向神怪派的論點認為,是山裡的天狗或狐狸會把不乖的小孩抓走以作為懲罰。但後代也有偏向現實觀點的研究,認為是因為時代的動亂,讓不少男人因為貧窮、逃兵、或躲避戰亂,因此逃到深山裡去生活,日子久了就成為居住在山裡的野人,他們為了繁衍子孫,便跑到村子裡擄獲幼女或小孩,帶回去當作妻子或養子。這種說法多少反映了日本二十世紀初期的男女數量不均現象。但不論是何種論點,這些神隱故事都多少增添了山林間的神秘與恐怖,彷彿有一雙閃爍的眼神,會在叢林枝葉間偷窺無辜的受害者。
日本富士山簏面積廣達30平方公里的青木之原樹海,由於面積廣大,所以樹海深處仍然是人煙未及的神秘地帶,甚至有進入樹海就出不來的神秘傳說,也讓這裡三十多年來都是日本有名的自殺場所,每年都有人走進樹海下落不明,公所也在入口架設了勸阻自殺的警告標示。但這裡也有神隱傳說出現,認為有些意志不堅的人,如果在有著1200年歷史的樹海邊緣走動,樹海裡的古老鬼怪將會把他們一手攫走,就此人間蒸發。
樹海入口的警示:”現在請立刻折返!請不要隨便了結自己的生命!請回想兄弟姐妹的臉”
日本的神隱傳說,本質上是古代對大自然力量的一種畏懼與崇敬,在那些年代裡,家家戶戶用神隱傳說來教育頑皮不乖的小孩,告訴他們那股巨大的力量有多恐怖,會在一瞬間把他們帶走,警告他們不可以小看大自然的神秘。比起來現代的環保觀念似乎可親多了,但是人類總是吃軟不吃硬地忘記這些好言好語的教條,看來不重視環境的現代人,是不是也要重新用神隱教育教導我們的小孩呢?
在深夜裡傷心流淚的母親們
擄走小孩不一定是出自於無解的幽暗勢力,鬼子母神與姑獲鳥的故事,呈現了奪子傳說裡另一個令人心碎的面向。從一個母親懷中奪走孩子的,可能是另一個母親。
鬼子母神的這個故事,記載在佛教的雜寶藏經第九卷106則。鬼子母神也是所謂的夜叉,女性型態,面貌凶惡,一次就生下五百個小孩,最小的小孩名為” 愛兒”,長得令人憐愛,是鬼子母神最疼愛的小孩。鬼子母神的孩兒數目這麼多,為了讓自己與他們活下去,鬼子母神便到人們的家中去搶奪小孩,被抓來的小孩就被殘暴地分食,一般百姓對鬼子母神的掠奪感到憤怒,卻又無計可施,於是求助於佛陀給予幫助。佛陀看到這麼多家庭的不幸,決定好好地懲治鬼子母神,於是他施展神通,把鬼子母神最愛的愛兒吸入手中的鐵缽之中。
名畫家(惡魔畫家XD)金子一馬筆下的鬼子母神
鬼子母神今日又出外尋找有小孩的家庭下手,但是由於她的貪得無饜,村子裡的小孩早就所剩無幾,徒勞無功的鬼子母神回到孩兒身邊,才發現愛兒已經消失無蹤,鬼子母神發了瘋似地尋找,一邊流著淚一邊大叫愛兒的名字,但是都毫無回音,她用最快的速度飛行大陸的每個角落,上至每一座高山,下至最深的海溝,她的喉嚨已經因為哭喊而沙啞,眼睛更因為沒日沒夜地尋找而佈滿紅絲,身上的衣物也髒污破損,就這樣整整找尋了七天,還是毫無所獲。鬼子母神的心裡就像被活活刨去一塊肉,心神俱裂苦不堪言。
鬼子母神聽說佛陀世尊通曉天下一切事,於是立刻登門拜訪。面對因悲傷而不成人形的母親,佛陀只淡淡地說著:
“妳有著五百個孩兒,少去一個又有什麼關係,何苦這麼折磨自己呢?”
鬼子母神答曰:”我的每個孩子都很可愛,少去任何一個都將令我痛不欲生。”
佛陀又云:”妳只是失去了五百個孩兒中的一個,便如此著急惶恐,那麼那些被妳掠奪的家庭,家中唯一的幾個孩兒被妳無情地吃食殆盡,他們的父母又懷抱著多大的悲傷呢?”
鬼子母神此時才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看著被佛陀釋放的愛兒,她決定痛改前非,發誓不再犯下如此惡業,鬼子母與五百個孩兒之後便皈依佛門虔心修行,而人間就再也沒有掠食小孩的悲劇發生了。日後更被尊為安產之神,庇祐著懷孕婦女與她們的胎兒。
這個佛教故事有諸多版本,但都只是少數地方有所修改,本質上都傳達了母愛的偉大與其兩面性,鬼子母神為了養活孩子,用錯誤的方式貫徹她自己的母愛,直到她自己也遭受到失去孩兒的悲傷,才知道她的母愛表現正在破壞另一個母親的希望。鬼子母神同時展現了綁匪/受害人的兩面,但也讓我們看到母親對孩兒的愛是毫無軒輊的,不管是具有神力的鬼子母神,還是身為凡人的百姓,不管是五百個小孩還是一家獨子,失去了這個小生命,對任何一個母親來說,都是無法想像的巨大悲哀。
當自己的孩子被奪走了,母愛會驅使母親不擇手段地奪回小孩,但如果,自己的小孩從未存在過呢?鬼子母神的故事結局尚稱美好,但姑獲鳥的故事就沒那麼幸運了。
姑獲鳥的原型本來是”山海經”中的九鳳:”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櫃,海外北註焉。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曰九鳳。”但九鳳的形象隨著時代推移,卻慢慢染上了恐怖的色彩,象徵吉祥的九鳳竟然搖身一變成為奪取孩兒的兇鳥。到了東晉,精通多樣領域的學者郭璞,他曾經注釋過”山海經”,而憑藉他對動植物的了解與家傳的道術易經研究,根據”山海經”中的神奇事物寫下了很多怪物誌異作品,姑獲鳥也是他研究的對象之一,在著作之一的”郭氏江賦”裡曾經提到”奇鶬九頭”,相信指的就是九鳳,而在另一本著作”玄中記”裡,則對姑獲鳥有著更完整的敘述。
“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一名夜行遊女,一名鉤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愛以血點其衣為志,即取小兒也。故世人名為鬼鳥。”
神秘的姑獲鳥
讓我們幻想一下姑獲鳥的形象:當夜幕低沉,女面鳥身的怪物在黑夜中靜靜地飛行,當她透過窗邊微小的隙縫裡,看到了幼小的孩兒,便用血在他的衣服上留下記號,而當父母不注意的時候,姑獲鳥便一瞬之間攫住孩兒遠走高飛。
在明朝陳耀文所編著的”天中記”裡也有相關類似的記載:
“姑獲鳥能收人魂氣,今人一云乳母鳥。言產婦死化作之。能取人之子以為已子。胸前有兩乳,有小子之家則血點其衣以為志,今時人小兒衣不欲露者,為此也。”
雖然內容大抵相同,但姑獲鳥的形象更明確了,與世間為人照顧小孩的乳母形象重疊了,沒有孩子的她無處付出她的母愛,便四處尋找無辜的受害者,但這裡有很重要的一句:”言產婦死化作之”,在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也有清晰的記載:”產婦久不分娩,胎中嬰兒生命殘存,母親由此心生妄念,變為怪物,抱子夜行”。比起玄中記的記載,我們彷彿更了解了姑獲鳥背後的心理因素:一個不幸失去小孩的悲傷母親,她不像鬼子母神是為了養活孩兒,她掠奪孩兒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重新獲得身為母親的權利,儘管使用惡劣的手段也要維持這虛假的親子關係,但是無論奪取了多少小孩,背負了多少母親的怨恨,姑獲鳥的一生都是通往那個荒謬虛幻的終點–朝著不可能復生的親生兒子所在飛去。
傳說隨著地域與文化的變遷,會有著全然不同的嶄新面貌,姑獲鳥的故事流傳到了日本,也和當地的民俗傳說結合之後產生了新的形象。在日本,當懷孕婦女不幸因難產死去後,會將小孩從腹中取出後,將母親埋葬,這樣的可憐母親被稱為”產女”,傳說產女會出現在天色昏暗的路邊,腹部染滿了鮮血,抱著小孩,如果看到有路人經過,便會上前要求幫忙抱著嬰兒,之後就神秘的消失了。
在中日兩地,姑獲鳥的形象竟有如此巨大的差異,著名的怪物推理小說家京極夏彥,利用姑獲鳥的兩種不同面貌,寫就了富有詭奇色彩的姑獲鳥の夏 / 姑獲鳥之夏一書,書中有懷胎二十月不孕的婦女,也有醫院中大量嬰兒失蹤的神秘事件,京極夏彥以他對古今傳說的精闢分析,以及對姑獲鳥的多方研究,把一個悲哀又陰森的昭和推理事件寫得引人入勝,更把姑獲鳥的形象翻轉變形後貫穿全書,讓這本小說成為了古今姑獲鳥傳說中嶄新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篇章。
日本的姑獲鳥托孤,中國的姑獲鳥奪子,這兩種相異的形象背後都是一對被死亡硬生生阻斷的親子關係,當母親身亡,母愛仍然會跨越冥河,尋找一個能庇護孩子的善心人,當幼兒逝去/失蹤,姑獲鳥與鬼子母神也會上天下海,只為了再度懷抱那曾是自身一部分的未來希望。我們在姑獲鳥與鬼子母神的身上,看到了奪子傳說裡的悲傷根源:一切都是情深似海的母愛。
奇幻島的招喚
有一個晚上,在德國漢諾威地區一個叫漢梅林的小村子裡,一個神祕的吹笛人,正看著這個他數週前才從鼠患中救出的村子,當他再次吹起了笛子,跟在他背後走出村子的不再是成群的老鼠,而是整個村子的小孩,而當他走進漆黑的夜霧裡,這群小孩也一起跟著不見了。
在另一個晚上,在英國倫敦某條街道,一個門牌十四號的房子裡,有股無形力量悄悄地推開了三樓幼兒房的窗戶,一個小男孩跟一個在空中的光點,走到了三個孩子的床邊…當孩子的父母衝進房裡,他們只看到一個終身難忘的景象–孩子們漂浮在窗外,飛向遠方,消失在無垠的夜空裡。
迪士尼世界裡的彼得潘
這兩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正巧站在奪子傳說的天秤兩端,一邊是號稱”史上最愉悅童真的綁架犯”彼得潘,一邊據說是童奴人口販子的花衣吹笛手;小飛俠的故事代表的是無惡意的童稚幻想旅程,但吹笛手的故事代表的是大人們的貪慾所造成的背信懲罰,在這裡我們看不到拉扯的親情與天地不仁的神秘力量,反倒是對更多的影射與暗喻:在小飛俠劇作中,用輕鬆的筆觸描寫達林家三姊弟的一場奇遇冒險。在那個夢幻島上,我們看到了作者對天真無邪的渴望與崇敬,以及失去童心後的轉化與可悲;而吹笛手的故事則更為深層,不但反映了成人世界裡普遍空口允諾的現象,更反映了歷史事件的殘酷(立意崇高的兒童十字軍演變為販賣童奴,或將感染黑死病的小孩隔離)。
花衣吹笛手
但無論是虛構或是現實,這兩個故事都是對現實社會的一種反動,而綁架事件都只不過是對自認世故成熟的人們的一記警鐘,讓我們想起每個人小時候心裡那個永遠不老的小孩,以及當我們可以面不改色地說出謊言時,卻可能失去的更重要事物。
這些古今中外的奪子傳說,不一定都是灰暗悲慘的結局,可能是歡樂的開始,甚至可能是批判社會的開始,而那些在傳說背後帶給我們的震撼,可能是對偉大力量的敬畏,也可能是親情永不可移的堅定羈絆。但這些傳說都未觸及到一個最微小,但也可能是最核心的關鍵:在驚心動魄的被擄孩兒尖叫聲裡,那些最直接的被害人–一個單純無辜的小孩–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綁架過程中,他在想些什麼?她的恐懼有多深?讓我們把視線移離怵目驚心的嬌小骨骸,更重要的是,那些倖存的孩子們去哪了?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還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嗎?
Keith Donohue / 基斯唐納胡這位文壇新人的第一本書,就嘗試為傳說增添嶄新的解釋,The Stolen Child / 失竊的孩子從書名就開宗明義地宣告,這又是一個悲傷的奪子傳說,一場神秘綁架翻開了這本書的精采故事。一個人類小男孩被綁到妖精群中,被迫成為妖精的一員,他不但要學習森林的一切,還要學習切斷他與人類的種種關連;而同時,另一位主角的劇情也同步進行,一位身為綁架主嫌的妖精把自己擬態成受害者的模樣,進入人類世界,理解一個七歲小孩所會面對的正常生活,並試圖消除所有可能被發現的疑惑以順利成長下去。
失竊的孩子
基斯唐納胡的野心十分龐大,他將過往種種奪子傳說的要素都揉合在這部小說裡:為什麼妖精與人類要互換身分?這不可解的自然力量正與日本神隱傳說相呼應;主角父親在得知自己兒子可能被偷換後,對失蹤兒子的擔憂與對新兒子的敵意,呈現了鬼子母神與姑獲鳥故事所要傳達的深厚親情;而妖精們的森林生活,比起童話裡一塵不染的妖精形象,不如說更像是小飛俠中夢幻島上的那群野孩子;而妖精主角被迫面對人類七情六慾衝擊時的手足無措,更讓人想起那些被吹笛人帶走的孩子們,那些無辜又無奈的背影。
但失竊的孩子比這些傳說說得更多,妖精主角在他學習如何正常面對陌生社會的成長過程,像是一本青少年小說,但他試著躲避那些懷疑眼光的驚險橋段,又帶著濃厚的驚悚成份;森林裡的人類小孩則要適應超乎常理的野性世界,這些妖精沒有一飛沖天的魔力,卻有著相濡以沫的少年友情,在奇妙又不致太誇大的設定中,在濃密森林裡的某個角落,我們得以看到一個新鮮的現代妖精小小社會。這本書一上市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在亞馬遜書店也獲得很好的銷售成績,更有不少來自好萊塢的關注,希望把它搬上銀幕。失竊的孩子會不會是稱霸書市的下一任霸王?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寫下了奪子傳說中新的一頁,用它刺激精采又引人入勝的故事,告訴我們又一個來自黑夜深處的悲劇,讓我們不禁緊緊摟住懷中幼兒的同時,同時思考奪子傳說背後那深刻的絲絲悲哀。
(原刊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07年5月號,原題為”奪子傳說新頁:失竊的孩子到哪兒去了?”,本文為未修改稿,加上圖片後在森林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