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提供給誠品好讀的稿子，後來我不知道有沒有刊登，因為我當時拖稿實在太嚴重了，想起來真是夠丟臉了。不過如果有刊登的話，可能是在五月號或是六月號，那現在貼出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前幾天在路上看到連亞藝都貼出了華麗一族DVD的廣告，才想起了這篇遺忘已久的文章。

其實寫這篇文章時，最有趣也最痛苦的地方，是最後的”延伸閱讀”，用兩百字三百字介紹一部作品，不但寫起來篇幅短，為了要在簡短文字裡強調書的主旨，也要用上很多”蓋棺論定”的強烈情緒句子，寫起來是很過癮的。不過字數太少，當真的寫出熱血來時，還是會希望能寫多一點呢～)

《華麗一族》
山崎豐子著，涂愫芸譯。台北：皇冠文化，二○○七年二月。

書介
身為阪神銀行頭取的萬俵大介是關西銀行界的首席大亨，也是旗下的不動產、倉儲、鋼鐵等事業集團的核心人物。他嚴以律己思慮縝密的銀行家風範，還有才華出眾的子女們，讓萬俵家成為上流社會的代名詞，人人稱羨的華麗一族。

但在光彩奪目的外在之下，萬俵大介過的是妻妾同衾的荒唐生活，將子女視為自己攀親附貴的聯姻工具。面對政府積極金融改革合併銀行的政策，他暗地巧取豪奪，拐騙同業，一部描寫金融界重重內幕，與人性光明黑暗對立的寫實劇在此揭開序幕。

書摘
銀髮閃閃的萬俵大介神態休閒地坐在餐桌主位，銀髮的端正相貌散發出貴族般的冷漠與高雅。仔細端詳，眼鏡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看起來活力充沛，不像已經六十歲的人。一身總疋田的訪問著或小禮服的妻子和女兒們，和一身深色西裝的兒子們，正圍繞著大介，享用新年第三天的晚餐。擺在餐桌正中央的前菜，是底下鋪著冰塊的《的矢牡蠣》，一族之長萬俵大介拿起前菜用的叉子，所有人的手才默默伸向了叉子，以俐落的手法取出了的矢牡蠣鮮嫩多汁的肉。大介的手一停，大家就像說好了似地跟著停下手來。

鐵平帶領來賓走出帳篷外時，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作業員代表們，都濕了眼眶迎接鐵平。他們都是萬俵鐵工時代的老領班和鐵平率領的優秀技術團隊，一之瀨四四彥也站在最後面。鐵平從他們面前走過時，一個年老的領班突然眼角泛淚大叫：
「專務，我們會好好幹！」
走在前頭帶領來賓的鐵平不由得停下腳步回應他。
「拜託你們了！」
所有人都用力地點了點頭，沒有人再多說什麼，但四周瀰漫著只有現場技術人員才感受得到的強烈共同感。

主文
　　看山崎豐子的小說是一種過癮的經驗，因為她的針筆毫不留情地揭開那些華麗外表之下的深沉黑幕，但卻又同時刺進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把人性中最黑暗最殘酷的弱點給挑了出來，她的資料收集令人嘆為觀止，不管是充滿生死交關的醫界高塔，還是諱莫如深的政經秘辛，她把那些令人卻步的專有名詞一一化為淺顯易懂的白話口語，而把其下的人性糾葛與權力鬥爭攤在白晃晃的陽光下，讓我們見識到了什麼是專業的批判，她也把這些不堪，留給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正義感去自行針貶：什麼是公平正義？為了獲取轉眼即逝的名利，一個人可以墮落到什麼程度，而為了堅守自己的原則，又該付出什麼樣的犧牲？

華麗一族一樣是她的精心力作，甚至在精采度上，比起親族遺產鬥爭的《女系家族》與描寫醫界道德淪喪的《白色巨塔》更勝一籌，超過五十萬字的本書，對讀者原本可說是一項沉重的負擔。但事實上卻正好相反，因為山崎豐子流暢的文筆不但把故事說得清楚，掌控劇情的節奏更是條理分明，所以儘管書中人物眾多，從萬俵一族到阪神銀行、阪神特殊鋼的人事、銀行界的大同銀行、日本銀行，政府機關的大藏省、通產省與其下機關，所有出場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四五十位，但不管是貫穿全書的萬俵大介，或是只出現數幕的失敗公司社長，山崎都筆筆描繪每個角色的行為形象，讓他們活靈活現地躍然紙上，為我們搬演一齣有血有肉的人性故事。龐大但不雜亂，巨觀兼具顯微，在結構上，華麗一族已然展現其重量級的完美。

但華麗一族並不只是結構精巧的娃娃屋而已，山崎豐子大膽地以昭和40年的事件–日本戰後最嚴重的公司倒閉事件–《山陽特殊制鋼事件》，還有當時權傾一時的神戶財閥《岡崎》一族作為創作基礎，她不但將現實社會的大事件巧妙地轉化為書中的曲折故事，更增添了不少扣人心弦的戲劇性，試著去探討山陽特殊制鋼事件背後的種種成因，除了公司經營不善，以及背後同業與銀行間的血腥廝殺之外，更有可能是因為當時日本政經上下的不健全環境。在詭侷的《天時地利人和》狀況下，才導致了這樣的悲慘事件。雖然山崎曾公開表示，小說並未影射任何現實團體或個人，但這本書仍然震驚了當時的社會大眾，讀者不但驚異於山崎豐子切入事件的角度如此深入，更讓普羅大眾一窺豪門與廟堂裡的黑暗角落。

即便當今的日本人們早已忘卻這些陳年醜聞，身處台灣的我們更從不知曉這件日本大事，但是書中的人間性，以及上下交相賊的政經環境，卻仍然有其強烈的話題性。尤其是那些宛如警世預言的故事情節，擺在四十年後今日台灣曖昧難辨的複雜政商狀況上，竟然有相當程度的雷同，不但得佩服作者的用心構思，更不禁令人感嘆，當社會結構發展愈趨複雜，而我們因為表面上的國勢昇平而自豪時，其實背後仍有太多被隱而不言的骯髒秘密，而當大勢轉變，那些華麗的形象便如沙灘上的城堡一般，轉瞬間便灰飛煙滅消失不見。

1974電影版，劇中飾演美馬中，後來演出過白色巨塔的田宮二郎，最後在真實人生中以獵槍自殺，人生與戲劇之間奇妙的相似，不勝唏噓。

不過，在越黑暗的時刻，越能夠顯出螢螢之火的明亮，在《華麗一族》中仍有不少令人感動與敬佩的人性光明面。像是阪神特殊鋼專務萬俵鐵平，為人熱情正直。正如同他最愛的鋼鐵事業一般，在他的心裡也有著如同鐵與火的堅強意志，為了讓日本的鋼鐵界不再只是寡頭獨占，甚至為了讓日本的鋼鐵能夠與世界各國齊頭並進，他積極地推動興建高爐的巨大計畫，儘管來自外界的打壓使得進度困難重重，父親的反對與醜陋的家族秘密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只要看著阪神特殊鋼的高聳煙囪，能夠繼續每天噴散著濃濃的黑煙，就能相信自己盡畢生之力所打造的夢想終有成真的一天。

書中幾個其它角色，像是盡心支持鐵平的大同銀行頭取三雲祥一，或是勇敢掙脫聯姻工具宿命的萬俵二子，以及繼承《鋼鐵人》使命、代表未來希望的一之瀨四四彥。他們都很認真並誠實地面對自己的人生，而且不向慾望與強權低頭。在故事後半，大局陷入黑暗的漩渦時，多虧了這些代表人性光明的角色，與那些為慾望墮落的靈魂比起來，他們更彰顯出自由意志的可貴。不禁令人想起，支撐日本經濟重任的最底層，也有著無數像是這樣為工作盡心盡力的上班族，他們也許終生都無法坐享高薪，甚至還有過勞死的悲劇發生，但是那種為了企業，為了自己的職責，甚至為了遠大的社會責任而努力的理念，正是讓日本成功從戰後廢墟中爬起的最大助力。

儘管作為今年度日本電視開春大戲，《華麗一族》的電視版把木村拓哉飾演的萬俵鐵平給改編成了第一男主角，但不管是小說，或是1974年第一次改編的電視版，萬俵大介才是真正的男主角，這本書裡描述了如花繁複的多重世界，但無論是政治上的角力或是銀行間的惡鬥，萬俵大介都緊緊扣住了每個故事的最重點命脈，可以說，他不但站在華麗眾生的頂端，也同時位在醜陋地獄的最底層。看著他極其嚴重的控制慾，把所有人都當作鬥爭的對象，甚至連親人也變成可以拋棄的棋子，讓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從他的手中產生，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讓人佩服，他能夠從善如流地帶領著龐大的萬俵集團，在充滿餓鬼與夜叉的險惡世間存活下來。

一個人可以墮落到什麼程度？山崎豐子透過萬俵大介告訴我們，即使當他已經站上了勝利的終點，但捨棄一切道德良知的背後，在那洗鍊端正的銀行頭取面容底下，萬俵大介已然是一個沒有心的男人，華麗一族終究只是一場空虛的幻夢。比起白色巨塔的結局：財前五郎一人的崩壞，華麗一族更加地寫實可怖，在一切的風風雨雨過後，華燈依舊明亮，筵席仍未失高貴，但在更奢華的排場當中，是萬俵大介茫然的眼神，以及他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的巨大恐懼。捨去了死亡這樣戲劇化的結局，卻更讓人感受到繁花落盡後的深沉悲哀。

延伸觀點
至今仍不斷跳動的《日本良心》
　　當日本在二次大戰戰敗之後，經過了全國積極重建的十年，社會上出現了檢討反省的聲浪，漸漸產生了所謂社會寫實運動的風潮，起因不僅僅是因為安保條約等政治上的因素，人民對於當年戰敗的重大挫折感，以及對政府的不信任態度，乃至重建十年間投機份子與財閥趁亂掠奪財富，百姓貧富不均的經濟不穩情勢，使得這時期的日本社會，在政治運動上有1959年《安保鬥爭》這樣的學生街頭抗爭，社會上有1954年的《仁保事件》〈警方屈打成招，無辜者嘗了十七年的冤獄〉，1956年爆發的《水俣病》第一起病例，讓日本人第一次看到經濟發展背後的犧牲代價。這些社會上的動亂與黑暗，自然激發了文學藝術界的靈感與責任心，創作了不少批判現時不公的優秀作品。

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描述為了破壞”日本傳統之美”而燒毀金閣寺的小和尚，大岡昇平的《野火》敘述因為經過戰場的殘酷洗禮後，轉化為全然野獸的可悲軍人，這兩本都是五零年代重要的文學作品，三島與大岡，加上井上光晴與安部公房等，這些被後世稱為《第二次戰後派作家》的小說家，混合了歐美小說的手法，逐步轉變戰前很普遍的《私小說》風格，在內容上選擇了更為入世的角度，藉由反省與自嘲，探討日本戰後在經濟上雖有增長，但文化內涵上仍處於廢墟狀態的問題。一方面曝露當年戰爭的荒謬與無情(第二次戰後派作家有不少曾在戰時遭遇俘虜)，另一方面對於社會大眾的漠然也投予嘲諷，試著用激烈的文學作品去引發人民的思考，正視社會裡的不公不義。

這樣的文學運動雖然在五零年代後期，逐漸被文風又轉為《私小說》調性的《第三新人》浪潮給取代，但是社會寫實這一派文學作品，卻再也無法從書店的架上移去，尤其是松本清張的《點與線》《眼之壁》在1957年左右接續出版之後，更帶動了日本推理界的一大重要轉變，此後《社會寫實推理》更成為日本推理獨步世界的一脈傳統，清張往後四十年來，藉由推理小說表達對於社會的批判，往後繼承其意志的黑岩重吾《背德手術刀》、森村誠一《人性的證明》、與水上勉《饑餓海峽》等都讓社會派推理更加發揚光大，至今仍後繼有人，宮部美幸繼續掌起社會派推理的大旗，讓社會派推理–所謂的《日本良心》–能夠不間斷地跳動下去。

松本清張的《眼之壁》

而在另一方面，離開推理世界，電影界也有檢視社會的認真眼睛，大島渚的《日本的夜與霧》《絞死刑》用激烈的手法、對青春肉體的傷害、以及陰暗的色調，沉重地打擊現實隱而不言的痛腳，而謹慎溫和的野村芳太郎，則在《震動的舌頭》《砂之器》〈改編自清張原作〉裡，用不著痕跡的溫語碰觸人性的掙扎。儘管他們的表現語言有著極大的差異，但對於社會底層的貧窮觀察，以及中產階級冷漠與盲從的指責，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七零年代日本電影的創作黃金年代裡，佔有不可忽略的一席之地。

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日本從一個戰敗國可以快速竄升至今日的經濟霸主地位，原因除了以團體利益為依歸的民族性之外，勤而不懈的社會派創作作品也可說是功臣之一，他們監督著整個社會的發展，關心每個角落裡正在發生的偏差問題，試著讓國家往更健全的方向前進，每個國民都能不畏縮地向著世界挺胸自豪。社會派自許有著這樣的社會責任，不禁令人想起台灣島上六十年來的過往，我們一樣有著發展中國家會有的定位迷惘，以及更沉重的歷史負擔。不少所謂的《華麗一族》正在這座島上興起又衰敗，而我們自己的山崎豐子又在哪裡？誰來針貶？誰來監督？那顆不偏不倚的《台灣良心》又要等到何時才能出現？

延伸閱讀

1.《日本的黑霧》（日本の黒い霧）
松本清張著

清張脫下善於幻想假設的小說家身分，拿起放大鏡以史學家的角度，檢視日本戰後連續發生的怪異社會政治事件，在他大膽又合理的科學判斷下，原來這一切背後原因緊密相扣，有一片看不見的黑霧正籠罩在日本上空，試著對這個戰敗國進行另一場意識與主權上的侵略宰制。現實往往比小說更加離奇，在清張蒐集的龐大資料佐證下，黑霧中的真面目呼之欲出，該擔心的不是這場國際陰謀有多驚人，而是我們敢不敢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2.《黑革記事本》（黒革の手帖）
松本清張著

一個平凡樸素的女銀行員，有一天提走了銀行的一億兩千萬，從平靜無波的日常生活轉身跳入了暗潮洶湧的黝黑深淵，她在銀座開起了高級酒店，當起了媽媽桑，一切都是從那本黑革記事本開始的…”監守自盜”是再常見不過的犯罪題材，但是清張所塑造的原口元子，可說是最令人深刻難忘的惡女形象，她藉著這本寫滿銀行機密的黑革記事本，孤身一人向著那些見不得人的罪惡勒索恐嚇，在銀座的杯光鬢影間，上演著人吃人的修羅地獄景象，彷彿捨去心的人偶們互相爭奪虛無的財富，黑革記事本不是罪惡的根源，只不過是開戰的導火線罷了。

3.《聖堂教父》（サンクチュアリ）
史村翔原作、池上遼一繪

一天就獲得凡人三十年努力才能獲得的成果，這是多麼狂妄的想法，但對北條彰和淺見千秋來說，這並不是累積財富的手段，而是為了掀起一場革命所需的資本。在少時就用猜拳決定未來道路的兩人，現在一個成為政治殿堂上的新進議員，一個是黑社會幫派的掌門老大，一在明一在暗，立場不同的他們有著相同的願望，要建立一座人間的聖域，在那裡人人可以有尊嚴有希望地活著，於是「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官商勾結、幫派併吞、醜聞、暗殺，這一切都只是完成聖域的陣痛代價。書中內容宛如日本近代社會事件的縮影，也同時是作者對日本未來的幻想預言書。

4.《黑暗之家》（黒い家）
貴志祐介著

人壽保險是對於未來可能會發生的家族不幸，提供實質幫助與補救的機制，但是隨著高度經濟發展，以及現代人彼此疏離的冷漠，使得人壽保險給付的原因也因此變得複雜，當《家》的定義開始歪斜扭曲，人壽保險甚而化為了惡魔滿足私慾的便利手段。一件稀鬆平常的保險金理賠事件，在家庭悲劇的假面目之下，卻是身為保險公司審核員的主角，所完全無法想像的恐怖故事。越探究事實，越讓人背脊發冷，而當真相大明之時，惡魔的冷血反撲更令人瞠目結舌。本書是不少懸疑恐怖書迷的心頭最愛，表現了社會心理學課本上所無法傳達的真實戰慄。

5.《不沉的太陽》（沈まぬ太陽）
山崎豐子著

1985年8月12日，日本發生了世界航空史上第二大的空難事件，日本航空123號班機在東京近郊墜落，520人不幸罹難，由於傷亡太過慘重，震驚了全國上下，除了追究航空公司的刑事責任外，社會上也有不少要求檢討事實真相的輿論聲浪，但也許只有山崎豐子，才能再次藉由《不沉的太陽》向我們揭露航空業界不為人知的一面。儘管山崎豐子再次強調這部小說並非123號空難的紀實文學，而且當時文壇也沸沸揚揚地指証這本巨著有抄襲他人著作之嫌，加上航空公司與專業人士的抗議，使得不沉的太陽在連載時遭到很大的非難與反響，但是本書豐富的人性描述，以及對於當年政府主導的航空產業弊端之深刻批判，都讓人不禁佩服作者創作的勇氣。在慘劇過後，除了悲傷，帶給社會最大的痛苦，其實是因為社會作視因流弊而產生的輕忽與草率所造成的。不沉的太陽如此經典，來自於人民群體的愧疚感，以及試圖找出背後元兇的正義感使然。

6.《課長島耕作》（課長島耕作）
弘兼憲史著

全日本最出名的上班族非島耕作莫屬，二十年來，讀者從島耕作的青年時期開始，看著他一步步爬上企業的最頂端。面對著快速變遷的經濟情勢，本土企業面對國際競爭的新時代來臨，島耕作以一個日本上班族的在地身分，挑戰弱肉強食的貿易世界，這同時也是作者弘兼憲史對日本經濟發展的二十年觀感。而在激烈企業商戰的另一面，島耕作卻又能坐擁一個又一個的各國美女，即便現在已近初老之年，在情場上的表現他也毫不遜色，這樣宛如《商業版007》一般的夢幻角色，才是讓島耕作系列屹立二十年暢銷而不衰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