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長年住在北投,小時候這裡有一間金馬獎戲院,曾經是中和街上最熱鬧的所在。北投與電影的淵源不只如此,1925 年,第一部台灣人自製的電影《誰之過》,就是在北投開鏡的;60 年代,北投更被稱為「台灣好萊塢」,超過 50 部台語電影,都在這裡的溫泉旅館、幽靜森林、還有廣大的忠義行天宮拍攝。那是北投的光榮時刻,全台灣觀眾可能未必親身來過北投,但他們一定都在《大俠梅花鹿》、《三鳳震武林》、《王哥柳哥遊台灣》這些電影裡,看見北投的身影。
如今,金馬獎大樓仍然在那裡,但電影院、溜冰場與撞球間都已不再。儘管台灣電影後來數十年有過幾波榮景,但台語電影已不再是流行,而記得台灣好萊塢美名的人就更少了。歲月緩慢推移,時代在悄悄間一片片凋零,你仍會聽到有人說,台灣電影沒救了。這些話令人心痛之處,並非因為他們不知道,台灣真正本土電影也曾經有過活力充沛的黃金年華……而是那些造就台灣電影偉業的功臣們,正被時間無情地一個一個帶走:就在上週,台灣手繪電影海報宗師陳子福,壽終正寢離世,他畫過高達 5 千張中外電影海報,在那個電影行銷管道不多的年代,他的海報畫就是一部電影的主視覺,是吸引觀眾買票進場的最大動力。

陳子福身為一代國寶畫師,卻不是科班出身。他與電影海報的淵源,卻從出生就開始:1926 年陳子福出生於台北新富町,現為萬華康定路的新富町,就在電影街西門町旁邊,電影自然成了少年的日常娛樂之一。不過十餘年,台灣捲入了戰爭之中,陳子福加入了日本軍隊,歷經了二戰終戰、與回國後必須快速適應國民政府生活的過程。陳子福拒絕了中華民國海軍的優渥待遇,後來卻陰錯陽差地踏上他童年的興趣之路,成為上海國泰影業在台灣的工作人員,身兼發行、場記與後製工作——但看起來更像是全都包的萬能工具人。而更意外的是,只把畫畫當作個人嗜好的陳子福,卻受大同影業老闆柯副女士委託,重繪一批上海、廣東電影的海報,開始了他電影海報繪師的漫長生涯。
畫一張電影海報何難之有?如果你有這種疑問,那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陳老師的威。

60 年代末期,台灣真正進入了電影熱潮,台語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拍,一年產量甚至高達兩百多部——幾乎每兩天就有新電影等著你。電影產量多,同時觀眾也捧場,你可以想像這種情況,就像當股海一面長紅的發大財牛市來臨,連主婦都要捏著買菜錢進入股市衝衝衝。
60 年代的台灣電影圈,正如 90 年代台灣的股瘋潮,不只電影公司拼命拍電影,連手上有閒錢的豪客,都想投資電影賺一票。這麼高的電影產量,作為北部外景地首選的北投,地大景多,還勉強能容納這麼多劇組在此搶鏡頭……問題來了,每部電影都需要一張海報,作為投資方推銷電影院上檔的籌碼、作為向觀眾證明「我的電影比其他人好看」的證據……那麼,誰能畫電影海報呢?
畫一張電影海報何難之有?問題是,畫之前電影根本不存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對陳子福而言,他沒有劇本,不知道劇情內容,劇組可能簡單幾句話交待一下大綱;他也不知道這部電影是誰主演,而劇組可能只給他一張主演的大頭照。這不是「難為」無米之炊,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陳老師不知道這部電影的高潮戲是什麼,是否應該畫兩個武士在海灘拔刀對決;他也不知道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會在哪裡一吻定情。事實也沒人知道,因為這部電影壓根還沒開鏡,而劇組還在苦等陳老師發揮創意,畫出一張能讓電影院老闆一眼傾心的海報,讓這部未出世的電影,日後有個安穩與觀眾見面的好檔期。

這不是電影海報,陳子福老師畫的其實是proposal,是整個計畫的prototype。而且這個用來說服顧客的proposal,僅有一頁篇幅,沒有空間寫下慷慨激昂的千字解說文。它依賴陳老師的畫功共鳴受眾的美感,還依賴他以圖寓意的傳達力,讓受眾一眼就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最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張海報不允許失敗以外的答案,它如果不能讓電影院老闆買單,這部電影甚至不可能誕生。
對非科班的朋友而言,要畫一張背負整部電影重量的海報,幾乎是比登天還難。有趣的是,陳老師也許正是因為非科班出身,而有了繪製海報的特殊下筆方式。他很清楚意識到自己畫的並不是一張單純的人物畫,而是代表電影的「海報」,因此,陳老師的海報裡,非常強調光影的運用:
光影象徵著立體感與動感,這種電影藝術裡最重要的元素,在二次元的海報上一樣能製造出躍於紙上的效果。光影讓海報女主角的秀髮有了層次,似乎飛揚了起來;光影讓觀眾一眼就清楚海報上誰是正派誰是反派,正氣與陰邪透過光影不言可喻;光影是主角臉上的情緒、是危機或希望的所在、那些恩怨情仇爾虞我詐,都在一黑一白間靜靜地悠然滋長。
這是為什麼你必須擁有《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這本書的原因。在這些陳老師的精美海報面前,不需要言語,你就能與這些 60、70、80 年代的電影隔空感應。而這本書,首先慷慨地收錄了將近 250 幅陳老師手繪設計的電影海報。
即便你不認識張英、郭南宏、邵羅輝、梁哲夫、辛奇、林福地等等大導演的名號;即便白蘭、柯俊雄、矮仔財、小明明等等昔日巨星似乎距離遙遠,但是就像我說的,這些海報會「自說自話」。它們當年都成功達成了任務,讓某個大老闆願意投資電影、讓某個年輕人掏錢買票,而他們未必比你還了解電影,他們只是看了海報就滿意,這種超時空的傳達力,在這本書裡有 250 多個例子等著說服你。

另一個角度,陳子福事實上畫出了一整個世代——正如本書的書名。這是台灣電影輝煌的年代,這是沒人在高喊「支持國片」的年代,這些電影比今日的好萊塢電影更接地氣,有更朗朗上口的悅耳樂曲,有在地的臉孔、在風光明媚的北投、用你我最熟悉的在地語言、吟出一段段有愛有恨的言語。那時的台灣,市面上有香港電影、台語電影、歌仔戲電影等等不同類型的作品,內容題材也多采多姿。
你知道嗎?台灣是拍過泰山電影的:1965 年的《泰山寶藏》裡,日軍在台灣山區藏了一批寶藏,而現代泰山身陷奪寶、諜報、警匪對峙等多重迷陣之中;你知道嗎?台灣還拍過全球罕見的盲女間諜電影:諜報大作《豔諜三盲女》四部曲,描述小明明飾演的盲女間諜,帶著兩位盲姊妹勇破日軍陰謀、勇破集中營、還騎著機車跑給零式戰鬥機追——你覺得《盲劍客》座頭市很厲害嗎?你覺得詹姆士龐德神勇得太唬爛嗎?我們可是有集大成的視障女間諜!而且還三位!

而陳老師不只畫台語電影、他也畫《非洲皇后》的亨佛萊鮑嘉、畫《慾海含羞花》的亞蘭德倫與莫妮卡維蒂、還有《俠女》的徐楓與石雋——這隻筆可是中西東洋通吃。
《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是一整個世代的剖面,是你感受台灣電影黃金年代的起點。但是,它的優點我還沒說完。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策劃、遠流出版的《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採訪到了陳老師本人,讓當時 95 歲高齡的陳老師,侃侃而談他的創作風格與歷史,讓我們在欣賞他的畫作同時,也可以理解他在作畫時的理念與遇上的困難;
不只如此,還有專家長文研究陳老師海報的作畫圖像策略;當代西門町院線的興衰歷史;與台灣電影資料館如何修復陳老師捐贈的大量畫作、進而在 2016 年重啟陳老師的作品典藏計畫。這些都是台灣電影的珍貴歷史與文化軌跡,而它們通通擠在這本內容已經過度豐富的巨著裡。

我們應該要感到驕傲,在陳老師的筆下,台灣電影曾經如此傲氣逼人、光彩奪目。你也許來不及參與那個時代、或者你對那個時代已經記憶模糊,但是,那樣的台灣電影榮光,是曾經確實地存在於這塊土地上的,而《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保留了那片金黃。很感恩這本書能在陳老師生前順利出版,能讓他的一生功績,以另一種面貌呈現在另一個世代面前,當你翻開這本書,陳子福的才華、與數十年前台灣過去電影市場的美麗風景,將再度出現在你眼前。